蔣舜仁睜開了眼睛,視線所及是一個空屋的室內,磚瓦露出,他突然感到畏寒與頭暈,而衣服又有些浸濕,不知是昨夜的風雨還是汗水使然,他看了正前方,李士良和他一同躺在地上,眼神緊閉。
蔣舜仁起身,身體差點因為暈眩而跌倒,接著他打開行囊,拿出幾顆饅頭,這是他在濟寧市集買來的,在來到北方以前,他很少吃過饅頭,不知李士良是否也一樣,想到這裡,他想起昨天自己脫口而出一些話傷害了李士良,心裡感到很愧疚,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,卻要求要報官,無視了不希望自身妖異體質被揭穿,導致被當成異類,並可能背負上殺人罪名的李士良立場。他在心中打消了這個念頭,並且開始思考像他自己這樣利用李士良來滿足自己的人,應該離開李士良身邊,但現在頭很暈,先叫李士良起床吃饅頭再說。
李士良睜開眼睛後,看見的是走路搖晃,面部發熱的蔣舜仁將饅頭拿給自己,說道:「趕快吃吧,等等要跟你討論些事情」。
兩人盤坐在彼此對面,吃著饅頭,蔣舜仁首先開口:「吾想彼此還是分道揚鑣好了,很抱歉昨晚那樣對你說話……咳咳……吾必須盡早到達京城考試,而你還要……咳咳……回到自己的故鄉,道路終不相同」。
「我不回去了,昨晚那些狐狸說得對,我光靠自己根本不知回到家鄉的道路,我想自己還是到京城謀生吧」李士良說。
「我不會離開你的,我已經替你添了夠多麻煩了,因此要補償你」李士良說著:「況且,我不能丟下生病的你離開!」。
蔣舜仁說:「吾沒事……只是場小病……吾還能……」話還沒說完,蔣舜仁感到很不舒服,於是側躺了下來。
李士良說:「你先把濕掉的衣服拖了,我拿被子裹住你的衣服」。
蔣舜仁點頭表示同意,不過他明顯因不舒服而無法自行脫衣,於是李士良幫他將濕掉的衣服脫下,蓋上棉製的藍染被子。想當初剛相遇時,也類似這樣呢,李士良心裡想著,他說:「我去外面取個水」。
李士良走出空屋,在森林小徑裡走著,他完全找不到水源,於是往前繼續走,過了一個丘陵後,一個農村映入眼簾,李士良感到欣喜,現在蔣舜仁身體很糟,那間空屋並不適合養病,也許跟村裡人借宿能夠解決此問題,於是他走向農村,這是個與江南市鎮非常不同,是個簡陋的村莊,四周能看到得比較大間的建築是間四合院,大概是當地大家族的家吧?
李士良走進村莊,村里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,此時,李士良感到不妙,他聞到了狐狸的味道,而且還不只一個,從氣味上的各種差異判斷,這裡充斥著狐狸精!
這下是窮途末路了,旅伴病了,自己身上的東西也不多,為了逃離洛陽幫而連夜離開濟寧的下場,竟是跑到狐狸窩裡,這下自己該怎麼辦?此時,一個人由後搭上他的肩膀說:「你不是人吧?你的氣味異於常人,卻又不像狐狸,你究竟是什麼,為何來此?」。
李士良趕緊把搭上他的手拍開,並想著這下完了,被發現了,要展開攻擊嗎?但是對方人多勢眾,而且蔣永仁還在空屋裡,自己就算逃了,這個世界恐怕也沒有地方能容身了,李士良感到心理上的疲倦,想要放棄這一切了。
李士良站著,毛皮從破裂的皮膚迸出,狼的頭部也逐漸變形出來,變身後的李士良亮起獠牙說:「我就是你們這幫狐狸一直在抓的人狼,你們要殺我就來啊!!」
對方也後退一步,身體變形成狐狸,擺出戒備的姿勢,說:「有事情好好說,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」。
李士良原本猙獰的臉色隨即變成疑惑,說:「咦?」。
蔣舜仁躺著身體,等待者李士良回來,雖然剛才才提出要分道揚鑣,但他現在十分渴望有個人能幫自己,這樣真是自私,他在心裡想著。自己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?自己考試當官是為了回應家族期待,保有既得利益,還是為了行仁政幫助天下,自己一直通過受的教育,夢想著成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義人,救濟任何有需要的人,但是他在鄉里,完全沒有從讀書人父親的行徑看出他們想幫助天下,父親雖然會賑濟族裡有需要者,但平常都在外地任官,家務都委由家僕處理,而家僕總是敲詐著自己家土地的佃戶,有次過年,自己將家僕惡行告狀予父親,結果之後也未見家僕受到懲罰,日復一日,欺壓的狀況仍在發生。自己逐漸對父親感到厭惡,也開始厭惡起厭惡父親的自己,自己開始希望透過考試任官改變這一切,但旅途上發生這麼多事情後,自己也逐漸不相信自己能成為義人了。於是,蔣舜仁長嘆了一口氣。
他聽到腳步聲,兩個人從門口進來,分別是一隻身高達180多公分,擁有狐狸樣貌的人,以及擁有狼樣貌的人,蔣舜仁看得出來狼樣貌的人是李士良,但不知為何會有一隻狐狸精一起出現,蔣舜仁對於狐狸精的出現感到驚愕,不知所措。狐狸精揹起了他的行囊,並且出去,而李士良則把裹著棉被的蔣舜仁揹起,李士良說:「別擔心,那個狐狸精不是張大人的爪牙,他願意幫助我們」。
揹著蔣舜仁的李士良與揹著他們的行囊的狐狸精逐漸走離空屋,三人通過森林小徑,來到了剛才的小村莊,村莊裡的眾人不禁將目光投射到這兩位外人身上,帶他們來的狐狸精引著兩人來到自己的住處,那是個普通的磚房。
李士良說:「蔣永仁,這隻狐狸名叫黎景,字景頤,是這裡的匠人,他願意暫時收留我們在他的家」。
那隻名叫黎景的狐狸精說:「是的,蔣永仁,剛才李士良跟我提過你,如你所見,我是個狐狸,不過跟與你們為敵的狐狸不同,坦白說,我只聽過張大人與洛陽商會的名號而已,這個村子的人都跟他們不熟」。
蔣舜仁開口說道:「黎景頤,感謝您收留吾輩兩人……咳咳……等吾身體好些的時候……會想辦法報答您的恩情,請收下這些錢」蔣舜仁拿出了一個銀子。
黎景說:「不用啦,你對我太客氣了,正常稱呼我就好,你同伴答應在你們留宿期間幫我工作,你好好養病,你是考生吧,萬一因病耽擱考試可就不好了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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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士良說:「說起來蔣永仁,你何時須到達考場,你從未向我提及過」。
「不急,還有一個月半才會開始考試,因為吾想順便沿途壯遊,因而提早很多時間出發……咳咳」蔣舜仁說道。
李士良說:「那就好,這段時間你就好好養病吧」。
黎景拿出了一件右衽深綠色布衣,說道:「雖然蔣永仁你比我身形矮小些,但這件衣服就先給你將就著用吧」。
蔣舜仁說:「謝謝」。
蔣舜仁問到:「黎景頤,你們兩人保持妖的型態是否會引起村民恐慌?」
黎景答道:「別擔心,這裡的人已經習慣看到狐狸了,而且這村子有不少狐狸。至於你同伴,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有像是犬狼的妖,不過稍作解釋,其他人應該能接受,反正我從不認為這世界有別於常人的存在只有我們狐狸」。
蔣舜仁對於黎景的說詞感到訝異,沒想到世上竟有群人知道妖的存在還能與其平常相處,他一直以為自己與李士良兩人的關係只是特例。
接下來幾天,兩人就待在了這個有些簡陋的村子裡,黎景請了大夫幫蔣舜仁看病,診斷的結果是受寒與日夜奔波導致的感冒,只要休息幾天即可恢復,蔣舜仁對於黎景的善心感到感激。而李士良則每天協助黎景製作手工作品,黎景的人類型態是一位俊美的青年,看起來才比兩人大幾歲而已,他的業務範圍很廣,從衣物縫紉、木工到農地器械修理、鐵器修理製造都懂,黎景常自嘲自己像是鼫鼠五技,但黎景其實是個非常精巧的工匠,手藝非常高明,甚至會製作一些兩人從未看過的器具,黎景說狐狸精雖隱身於漢族社會中,但擁有非常久遠的文化與工藝能力,不下於漢族,他自己的手藝就是師承自其他狐狸精。
隨著日夜星移,蔣舜仁的狀態也逐漸變好,有天,他決定出外走動,他穿回了自己洗乾淨的絲織灰色盤領衣與四方平定巾,並跟黎景說了一聲,平常的黎景以人類的樣子生活。
「我好多了,要出去走走,李士良呢?」蔣舜仁說。
「李士良在工作間睡著了,看來他今天做得挺累的,李士良真的學的很快,如假以時日,搞不好能成為我優秀的徒弟」黎景笑著說。
「李士良真的是個很厲害的人,在旅途中,他總是幫助我,甚至救了我幾次,是我的恩人」蔣舜仁說。
「就是阿,今天風有點涼,你身體剛恢復,先穿一下外套吧」黎景拿了一件皮衣,遞給了蔣舜仁。
蔣舜仁問到:「為何你要對吾輩那麼好?」
黎景說:「你同伴替我減少了這陣子工作負擔,我很感激,況且,你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,看起來真的很……狼狽,總覺得無視有困難的你們,我會有點良心不安」。
蔣舜仁突然回想起他剛與李士良相遇時,李士良那狼狽飢渴的樣子,這讓他陷入了思考。蔣舜仁出了屋子,在村里遊蕩,路過的村人們皆多少將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,這個村子雖然簡陋,卻不至於破敗,居民們看來都怡然自樂,跟自己在閩南的那繁華卻人心複雜的故鄉不同。
「喂,前面那位,等一下」後方有人叫住了自己,蔣舜仁回頭一望,見到一位穿著四方平定巾,布製藍色盤領衣的青壯年人,看起來是位士紳。
「余為這裡的里甲老人,名叫黎仲勤,字仲宜,請問你是?」那位士紳說到。
「吾名蔣舜仁,字永仁,現借住於匠人黎景頤家中」蔣舜仁回到。
「黎景頤是余的姪子,你應該就是他這陣子收留的客人吧?」那位自稱為黎仲宜的士紳說到。
蔣舜仁感到有些驚訝:「是的,您姪子待吾輩很好」。
「方便來余家作客嗎?余想與你聊一會」黎仲宜說道。
蔣舜仁想了一下,說:「好啊」。
這位士紳帶著蔣舜仁到一間四合院,這間四合院明顯是這個村莊最大的建築,這位士紳引蔣舜仁入內,到了一個鄰近大窗子的桌子那,兩人相對而坐,仕紳首先開口道:「這裡只有余一位讀書人,在此能遇到同類人實在是幸運」他笑說,一位僕從端了一盤茶具至桌上。
蔣舜仁問道:「請問黎仲宜大人您也是狐狸嗎?」
仕紳說:「不是,余是普通人,黎景頤的母親才是狐狸,看來你很習慣狐狸精的存在,你來自哪裡?」仕紳將茶壺裡的熱茶倒入一對青色瓷蓋杯中。
蔣舜仁回答:「僕來自閩南,打算前往曲阜瞻仰,並且至京師考試」。
「原來如此,你那裏也有狐狸嗎?」仕紳問道。
「僕那裏沒有狐狸,僕是在旅途中才知道有這種妖異的」蔣舜仁回答。
仕紳將一青色瓷蓋杯遞給蔣舜仁:「余從余姪子那聽過你們有關的事情,對於有人狼這類妖異存在也感到訝異,你也是人狼嗎?」
蔣舜仁回答:「僕也是普通人,因緣際會才遇見那人狼旅伴李士良」。
蔣舜仁開始聊到自己的旅途經歷,仕紳顯然對於這個話題充滿興趣。此時,僕從帶來了一位村民,村民交給了仕紳幾兩銀子,這位仕紳顯然也是位地主,蔣舜仁注意到這位仕紳不經由家僕收租,且租金明顯較自己家鄉的地租少。交租後,這位村人隨即離去。
仕紳說到:「抱歉打斷了我們的談話,如你所見,余是位地主,靠租金過活」。
「您習慣親自收取租金嗎?在我那裏,我身為地主的家人都委由家僕處理」蔣舜仁問到。
「余家裡只有一位僕從,親自收租比較能了解地方情況」仕紳回答。
兩人話題轉移至此,蔣舜仁從對話中得知黎仲宜這位仕紳很關心鄉里,他經常主辦慶祝活動,並建立社倉,資助教育,可惜自己財力有限,因此僅協助鄰鎮鄉里興辦書院。
「您是這裡的里甲老人吧,應該可以在收稅時多要一些錢」蔣舜仁說。
仕紳面色凝重得說到:「蔣永仁,坦白講余不喜歡這樣,當初余作縣裡官時,也不喜歡胥吏經常藉故收取規費的陋習,但也明白不這麼做,官府會經營不下去,畢竟那些人其實也沒有任何利祿養活自己,且中央發下的金錢也不夠政府運作,最後,余只能辭官,在這裡當個地主」。
「至少在這裡,余能友善對待自己身邊的人們」仕紳說。
蔣舜仁思考了一下,有感而發說:「大人,您實在為有德有義之人,您覺得如何才稱得上是位義人」。
「什麼意思」仕紳問道。
蔣舜仁喝了口茶,將端起的蓋杯放下,凝望向窗外的遠方:「在僕家鄉,僕家的家僕總是敲詐著家裡的租戶,而父親似乎對此漠不關心,僕不想當這樣的人,但經過了這趟旅程,僕發現自己刻意為善,卻不是發自內心,而是想表現自己是個善人,最後,僕淪為自己幫助對象在救助的人」蔣舜仁微笑了一下,那抹笑看來有些無奈,蔣舜仁心理有一股厭惡感,這個厭惡感不是來自眼前與自己喝茶的仕紳,也非來自追捕自己的洛陽商幫,更不是來自自己家的家僕與家人,那感覺,是針對著自己。
「余覺得你對自己要求過高」仕紳回答。
「怎麼說」蔣舜仁將視線移回仕紳。
「從未有人是完美的,也未有人來自完美之家庭,但是,人本性是善良的,上善若水,水不會無故逆流或朝上流,而人的本姓也是良善的,不會無故行惡,就算會,那也非你的本性,至少余看得出你是如此」仕紳說。
「吾是如此?」蔣舜仁回答。
「你會思考這些,就代表你的內心是良善的,是會自省的,否則你早就淪為自滿之人了。依余之淺見,你只是對自己沒有自信,不如你先專注於幫助好身邊的人,再嘗試經世濟民之理想,余作官失敗,但回到鄉里後,專注於幫助自己的鄉里,不給予租戶太多負擔,這是余力所能及之處了」仕紳笑著說道:「這是才疏學淺的長輩的一些建議」。
蔣舜仁心想,吾為何願意幫助那狼孩?那狼孩為何願意幫助自己?是出於善嗎?那狼孩沒有偽善的理由,還是出於愧疚?那自己是否也有愧於他?蔣舜仁陷入了思考。朝陽透過窗戶映照著飲茶的兩人,四周流露出了一種和諧的氛圍。
傍晚,黎景在煮著湯,李士良在旁邊興奮地等待著,接著,蔣舜仁自門口而入,黎景說:「你去哪閒晃了,人不見了這麼久?」
蔣舜仁回答:「我被你伯父抓去聊天了」。
「他那個人就是這樣,日日過著清閒無事的生活」黎景回答。
蔣舜仁走向李士良,一把猛抱住李士良,李士良被蔣舜仁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。
「你……你在幹嘛」李士良不自在地說。
「謝謝你」蔣舜仁說。
「謝謝你沒有拋棄過吾,謝謝你容忍了吾的自傲與脾氣」蔣舜仁又說。
「你在講什麼?你待人一直很客氣阿,不如說謝謝你當初收留我做工,否則我現在應該還在江南流浪著,躲避著張大人一幫人」李士良說。
「你讓我相信,人性是善良的」蔣舜仁說,並且開始啜泣起來。
李士良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尷尬,於是,他變身了。
「你可以摸一下我的毛髮,如果這能夠讓你比較冷靜下來」。
蔣舜仁整個臉陷進李士良的脖子裡哭,李士良感到尷尬,但還是笑了一下。黎景一邊煮著湯,一邊看著兩人這樣相互擁抱了許久。之後,這個夜晚在一場和樂的飯局中結束。
隔天,在兩人昨夜的討論後,決定今日就啟程離開這裏,遊覽曲阜孔廟,黎景在道別與不捨之際,送了他們一台特殊的交通載具。